第一回 夜赶尸(3)(1/ 2)
脱了险境,叶萍飘心下寻思:“火木寨暂且去不得了,眼下要紧的是先去解了身上的毒”。他此前和潇湘派并无交集,但行走江湖多年,对潇湘派“辰州符”的霸道也有耳闻,情知吞服了“大悲丹”,不过是延缓毒性的发作,祛除体内的毒素,还须另寻良方。
他心乱如麻,快步向山下走去,急切间却也想不起何人能解此毒。深秋时节,金风瑟瑟,但山中依然溪水潺缓,草木葳蕤,山道两边成片的何首乌在风中摇曳。何首乌又名紫乌藤,荆湖一带的山谷灌丛、沟边石隙多有生长,颇为常见,其块根常为当地的大夫采集入药,可起安神、活血、解毒、消痈等功效。
他心念一动,猛然间想起附近的一人来。此人姓沈名重,先前与他曾有一面之缘。其人仗义行仁、医术高明,任何的疑难杂症皆能应病与药、药到病除,因而在江湖上得了个绰号“起死回生”。
那沈重居住的白沙镇在山下西南方向,离此地倒也不远,不过沈重太丘道广,一年之中大半时间都在外云游,遍访草医,博采名方,醉心于医理研究。此时沈重是否云游归来,实无从知晓。想到此节,他不禁愁思云涌,转念又想自己胸闷气虚,身上毒性已然隐隐发作,一时也别无良策,索性前去一探,好歹碰碰运气。
打定了主意,他不再迟疑,辨明方向,提气向白沙镇的方向疾行。这一路狂奔,半柱香的功夫,已有十余里路。哪知他越走却越是心惊:平日里如此这般疾奔,自会心跳加速、面红体热,但叶萍飘一路行来,却觉得自己的心跳竟变得愈来愈缓,体内更是寒意渐生。惊骇之下,不由得放慢脚步,不再疾奔,然而症状却丝毫未见减缓,隐约间只觉得自己的心跳越跳越慢,几乎就要停止了跳动。
好在他此前去过白沙镇,已离得不远,慢行了三四里,绕过一处山岗,眼前一亮,秋阳下远处一潭大湖直扑眼帘,阳光洒在开阔平静的湖面上,波光粼粼,像一片片银色的鳞甲闪闪发光,正是著名的沙湖。
说沙湖有名,其实名头更响的是湖西有一处沙湖山庄,那山庄住着一位威名素著的江湖巨擘。不过他此际无暇多想,直奔白沙镇而去。
白沙镇因临沙湖而得名,集镇并不大,人口数百户,仅有三两条市井坊巷。叶萍飘进得镇子,沿街各种店招林立,多是酒楼茶肆。沈重的住宅就位于其中一条街坊的东尽头。虽是白天,街道上的行人却寥寥无几,偶遇几个行人,看到叶萍飘,无不面露惊恐之色,仿若遇见瘟神一般,飞也似得跑回家去,迅速关上了门板。
叶萍飘心中颇感奇怪,但眼下求医要紧,只沿着街市,来到一处灰墙大宅。那宅子门头下方悬一偌大的葫芦,门屏的牌匾上则写着“术精岐黄”四个隶书大字,字势宽博,蚕头雁尾,庄重俨然。
然而朗天晴日,沈家却门户紧闭,阒然无声。叶萍飘伫立门外,心中一片凉意:“沈重杳如黄鹤,多半云游在外,未曾还家。莫非今日便是我的死期?”
他呆立半晌,长叹一声,正欲转身离开,转念又想:“沈重人虽不在,说不定家中存有解毒的良药,事竟至此,何妨进去试试运气?”此刻他身体寒意愈甚,心跳也愈发缓慢,不敢再有犹疑,纵身一跃,已翻过那宅子的围墙,进得院来。此时距他中毒已近两个时辰,其后又一路奔波赶路,落地时只觉胸闷气短,头晕心悸,脚下一阵踉跄,险些跌倒,心中更感惊惧。
谁知院中的情景让他更是大吃一惊。斑驳树影下,院子中央的四张石凳上,端坐着四人,有男有女、有老有少。那四人的八只眼睛都紧紧地盯着石凳合围的一张石桌,而那石桌上还躺有一人,那人身着短褐,脚穿芒鞋,似是一位农夫,只是他面目青紫,四肢绵软,躺在那里一动不动,也不知是生是死。
庭院中四人专注围观,神情颇为关切,对叶萍飘的到来竟皆充耳不闻。
叶萍飘心下大奇,凝神瞧去,东首那人年约五旬,灰衫灰须,面色凝重,正是“起死回生”沈重;北端石凳上则坐着一位少女,容色明艳无俦,上着浅绛霞襦,下穿杏黄长裙,脸上一对乌溜溜的眼睛晶粲如星,十分灵动。叶萍飘识得正是沈重的独生女儿沈泠衫。
石桌另外两侧,则坐着两名三十岁上下的青年男子,头裹白布,身着青衫,一人面长无须,身材瘦削,一人满脸虬髯,身材魁伟,两人满脸傲狠之色,却皆不识。
叶萍飘大感好奇,寻思:“大白天的,宅门紧闭,沈重这是在给什么人瞧病么?却不知为何要将病人放在石桌之上?啊,是了,这个人多半得了什么疑难杂症,几个人正在一起商议集诊。”他身中剧毒,本已心灰意冷,不曾想沈重竟在家中,犹如暗夜里陡见光亮,心下激荡,迈步说道:“沈……沈神医……”孰料话刚出口,喉头一甜,一口鲜血喷出,人顿时昏死过去。
迷迷糊糊中,也不知过了多久,叶萍飘感觉有人在耳边低声说话。只听一人缓缓地道:“潇湘、莲台两派素无积怨,却不知如何结下了生死梁子?”其人声音苍老,语调平稳,他听出正是“起死回生”沈重。
一个少女的声音道:“爹爹,那司空悲秋老儿为人骄横,处事霸道,定是叶掌门遇有不平之事,拔刀相助,两人发生龃龉,叶掌门因此遭了他的暗算。”这少女自是沈重的女儿沈泠衫了。她语声清脆,说到司空悲秋,语气中显得颇为不屑,想来面带鄙夷之色。
沈重沉吟未语,料想在微微点头。沈泠衫续道:“‘辰州符’含有钩吻之毒,司空老儿好生毒辣,竟欲置叶先生于死地,有那么大的仇怨么?”
沈重“嘿”的一声,说道:“行走江湖,凶险无处不在,又有几个不心狠手辣的?”顿了顿,道:“想当年神农氏下凡,生就那水晶肚皮,‘尝百草,日遇七十二毒’,他都能一一解之,然而服下这断肠草,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肠子,在肚中一寸一寸断掉。此说虽多有附会,那断肠草的厉害却也名至实归。”
沈泠衫道:“爹爹说的是。断肠、钩吻,皆言食之俱无可活。女儿记得华阳隐士陶通明曾说,‘云野葛为钩吻,言其入口,犹如勾人喉吻’,他又考证‘吻’字或作‘挽’字,喻其牵挽人肠而绝之,此解犹言断肠一说。《雷公炮炙论》中也有记载,‘钩吻治恶毒疮效,其地精杀人’。”
沈重呵呵笑道:“泠儿泠儿最近确是长进了不少。腑肠若热结,则上灼于脏肺,致肺气上逆,二者虽分属阴阳,但互为表里。《素问》有云,‘肺者,气之本。’其位高近君,居于上焦,虚如蜂巢,得水而浮,待熟复沉。叶掌门肺气壅塞,百脉瘀滞,泠儿,你说何方可解?”
沈泠衫道:“女儿正要请教爹爹。”
沈重道:“此症共有宣、肃、清、泻、温、润、补、敛这八法可治,此时须依‘宣’、‘肃’二法,方可贯通百脉,通畅气道,濡养脏腑。”
沈泠衫笑道:“好在叶先生内力深厚,先前又服了本门的‘大悲丹’,大大延缓了毒性的发作。咱们这‘嵩山君血散’药性或不及潇湘派的解药,当可遮隔浊气,分界两焦,对症发药。此刻药力功效当至,想来人就要醒了。爹爹,白粥我已经熬好了,我这就去端来。”
叶萍飘神志渐清,忍不住轻轻“啊”的一声。沈泠衫笑道:“果真醒了。”叶萍飘缓缓睁开双眼,床前伫立着两人,两张脸孔一张清瘦,一张秀丽,一老一少,正是沈重、沈泠衫父女。他挣扎欲起施礼,始觉全身酸痛无力,犹似大病初愈一般,竟不得便起,不过心悸不再,身上的寒意也已尽消。
沈重见状,赶紧扶住他道:“病不拘礼,叶掌门尚未痊愈,还需休养些时日。”叶萍飘颔首微笑,低声道:“多谢……沈神医。”腹中一时饥饿,“咕咕”直叫起来。
沈泠衫掩口浅笑道:“我去盛些粥来。”叶萍飘道一声:“有劳了!”他举目四顾,但见屋内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,鼻端嗅到的是一股淡淡的中草药味道,想必这些瓶瓶罐罐之中,都是一些丸药膏丹。不多时,沈泠衫从后厨端来了一碗香喷喷的白米粥。
叶萍飘吃过了白粥,又觉神倦体乏,迷迷糊糊躺下睡了。等到再次醒来,屋外的天色已晦暗不明。他自感精神健旺了很多,尝试着挪动身子,酸痛之感也大为减轻。
见他醒了,沈重父女再次进得房间来。沈重端来一只小方枕,置于右膝之上,又挪过叶萍飘的手来,闭目为他切脉。搭了右手,又搭左手,过了半晌,沈重拈须微笑道:“叶掌门内力深厚,老夫佩服之至。今晚静养一宿,明日当可痊愈了。”
叶萍飘罹遭异变,到了此际方才绝处逢生、化险为夷,自是大喜过望,连声道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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